试炼之地

海风呼啸而来。

【网空】潭中火

我们空冷了寒了便要扑那一团火
呜呜呜太好看了😭

凭弗:

年少时,空常常做梦。


空有一场梦,从七八岁反复至今,梦见无法长大的自己在水潭里沉浮,孤零零地。四周都是青苔,他爬不上去,只能靠在岩壁上,听山外时有时无的水声。


偏偏水声也和他过不去,一旦聚精会神,那声音就不见了。翌日醒来仍像在水中,手脚发冷,打坐也不能暖身。


故而极长一段时间里,空都以为,梦理应是寒冷的。


如此的梦一直持续到三年前,他坠入绝海,总算知道了水中沉浮是什么滋味。


海浪打在茧上,震出隆隆回声。他在茧的内部躺着,像条濒死虫尸。好几次以为自己死了,是水声叫魂一般将他唤回。海中冰冷,冻得躯体麻木,久而久之衰弱下去,便忘了有手有脚的滋味。


空在一个烈日高悬的日子醒来,只觉阳光刺目,双眼模糊看不清周边。救他的人将他拖出去,用水滴他干涸开裂的嘴唇。


 


啪。


他猛地惊醒。


 


啪。


 


他摸一颗石子掷出去,小小一团黑色,擦过地面哒哒直响,带起大串涟漪似的回声。


山洞黑漆漆的,隐约可见一丛熄灭的篝火。


空披着长发,全身上下只余一件和服里衣,光脚踱到山洞口一看,网中人果然在那里。


他变了许多,发色,肤色,嘴唇的颜色,都与昔日不同。


洞口封着御敌的蛛丝,边角有几条缝隙,让冷风钻了空子。空被吹得浑身哆嗦,急忙上前扯开网中人的披风朝里钻。


网中人声音冷得与夜风相差无几:“出来。”


空窝在他身侧,轻叹一声:“爱将,本帝尊可是人族,睡觉光脚丫子,轻则风寒,重则暴毙。……你不是还惦记着帝位吧?”


网中人沉默片刻,遥遥拍出一掌。篝火应声重燃,洞窟一下亮堂起来。


空立刻窝到火边蜷成一团,双眼紧盯火苗,直到脸皮都烘得发热,手脚里那份寒意才驱散开去。


山风阴寒,沿洞口流入,偷摸他的背。空打了个喷嚏,刚要抱怨,一件披风从后面绕过来,结结实实裹住他。


网中人悄无声息地过来,就坐在背后,两手小心环着空。


他是魔,原就比空高出一小截,又经历蜕变大法,身形与过去稍有不同,更长了些,被火光映出一道细长黑影,鬼魅似的微微摇曳。


到东瀛以来,空始终跟着胧三郎,消息闭塞,近日才知道网中人吸收了炽阎天的功体,难怪手掌暖热。


“没了魔之甲,冷风要人命呐,”空故意把身体缩成一团,“腿伤也没好,爱将,我要是死了……”


网中人冷哼一声,搂住他拉到怀里,手掌绕过来贴着胸腹,霎时驱散空体内的阴气。


空放松肢体,感觉网中人冰冷的面具磕在他耳后,笑了笑:“怎的不说话?来聊聊啊,你就没话跟我说?”


空当然知道,网中人话历来不多。这个眼高于顶的魔,犹如倒悬他头顶的冰锥,锋利又寒冷,猜不透何时落下。好比前一日网中人还说要杀他,此刻却顾着让着。


魔的喜怒无常空早已了解,虽有惊讶,但不意外。


“说什么?”网中人忽地问。


空未料到他会应声,故意将笑声拖得很长:“怎么,妖神将这是转性了?”


网中人不搭腔,将他抱得更紧,贴着耳朵又问:“说什么?”


他一身修为已与火沾边,说话吐气都有暖意,空只觉浑身发热,下意识朝网中人怀里靠入一些。


说什么?邪神将已死?鬼玺到手?所谓好事无非那几件,空要的却不是这些。


这一些话,什么时候都可以问。


网中人或许记不清楚,空清楚得很:如此亲近若放在过去,身体之间必要隔一把逆神。此番亲近更像是生死轮替带来的成果。网中人不是忘了,便是变了。


空半侧着头,从面具缝隙里看那张脸。


“说你吧。怎么这么久才来找我?”


网中人冷哼,道:“被玄之玄所阻。”


空隐约猜到,仍不依不饶地问:“如何阻挠?”


“置我于火山口。”网中人冷冷道,“无法复生,自然稍有耽搁。”


网中人的稍字,之于寻常人已是八十一难。空心中一滞,伸手去摸面具的搭扣,被网中人一把抓着手腕。


“做什么?”


“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我,你一看就吃了不少苦头,跟我说说有什么?”空半是玩笑半是认真,一个劲眨眼,“再说,你这次蜕变长什么样子,我还没好好看过。”


网中人几乎是用鼻子在回答了:“有什么好看?”


“可好看了。”空嘴上一点不让步。


网中人蜕变之后,连坏脾气也少了些,又或者是为别的什么由头,对空纵容得很。要他摘面具,便也摘了。


他惯例以面具示人,这回的面具型如甲胄,蛛网纠葛,护着半边头颅。摘面具用手挡着,手掌宽大遮去半边面孔,戏帘子似地缓缓放下,露出面具后的脸。


空原先还在调侃他,一下静了。


 


蜕变大法还是洗去了不少东西,这一个网中人眉目略有不同,半边脸多了蜘蛛刺青,眼瞳被火光映着,红得剔透逼人。五官似是而非,整张脸熟悉又陌生,唯独那张嘴,仍和过去一样,唇瓣薄,嘴角微勾,似两柄尖锐的刀刃。


空从未这样看过他,看得网中人面色狐疑,凑近了,鼻尖抵着鼻尖问他:“看什么?”


“看你与过去有何不同。”空说着,抚开落在他眼前的红发。


网中人疑道:“有何不同?”


眼下他与空说话,带了一些试探和好奇。联想他复生至今才三年,空当即了然,知道他是初生的野性尚未褪去,行事全凭本能。


“废话,”空伸手在网中人脸上戳戳点点,“喏,眉毛!从前眉毛更高,现在的嘛,凶,能止小儿夜啼。再说这个鼻子,从前还有三分能混入中原,如今决计不能了,中原人哪有这么高的鼻梁……”


网中人被空戳得眉头紧蹙,却不反抗,只一脸认真地看他,薄唇抿成一条线。


他不说话,像极了沉寂的修罗,又较之多些美感。因为网中人从来都是极好看的,与凡俗美丑无关,融合了魔物的邪与非人的俊。篝火映照他那双红眼,内里似有一团流火飞腾。


空看着,如置身火中,不觉住了嘴。


蜘蛛刺青蛰伏在网中人右脸,盖着他的眼角和颧骨。


一个人若是头朝下落在火山熔岩里,想来也要从这处开始,被活活烧死。


 


“你还记得我多少?”空轻声笑起来,“你忘了吧?只记得要杀我,魔之右手,帝鬼之剑,妖神将,小气啊!欠你一条命,就漂洋过海来讨。”


空不是第一次说这句话。在昨日,网中人要他脱掉胧三郎赠予的和服,他便这样回答,令网中人面色更寒。


空所熟识的妖神将没有那种情绪,想来是火山口住久了,淬出一点心来。有了心,就有一些情感,有了情,自然变得小气。


魔心是什么颜色?空见过人杀魔、魔杀人,见过魔杀魔、人杀人,却从未见过魔的心。他将脸贴在网中人胸口听了一会儿,奇道:“坏了,爱将,你的心跳哪?你该不是没有心吧,难怪找我讨命一点都不……”


网中人没允许他说完,俯身狠狠咬他嘴唇。鲜血涌出来,流入网薄而凉的唇间。他就着鲜血撕咬空的嘴唇,听见空皱眉喊痛才停止。


“你吃人就吃人,咬我做什么,”空把他推开一点,擦着嘴唇,连声抱怨,“我不痛吗?你就知道你自己!”


“戮世摩罗!”网中人忍无可忍道,“你很烦。”


片刻,又问:“你的眼睛好了?”


空的右眼过去常用眼罩盖着,网中人大约也以为他眼睛抱恙。


其实从未有什么问题。空照实说了,得来网中人一阵沉默。


空觉得逗他极有意思,顺着心意道:“有什么不好,过去用一只眼看你,现在两只眼都看你。”


网中人冷笑道:“网中人不需要。”


说完要把面具戴上,空急了,赶紧按住他手。


“你第一天认识我?不许戴面具。”


“凭什么不许?”


“盖头盖脸多难看?”


“彼此彼此。”


“爱将!”空急促地说,“别戴面具,不方便。”


 


网中人又凑过来亲了他一回。


火光映了二人满头满脸,空眼看那眼中的火越凑越近,如坠火坑,五内俱焚,从中生生嗅出一股子虚乌有的血味。


网中人此番来去,一死一生,断前尘筑来世,即为轮回。经书中说无间地狱,与他境遇实有相似:一日一夜万死万生,求一念间暂住不得,除非业尽,方得受生。此番话是断不可说与一个魔听的。


但空望着他,万千欢怒皆在心,此生未尝的狂喜与大悲交织,耳畔登时钟鸣阵阵。


这一吻落在他魂上,裹着毒与烫,叫他前所未有地唏嘘——公道世间唯白发,网中人本是超脱物,非要赠他一命,又留他一命。


此中若没有一点情愫,是绝对说不通的,可若有,又落了俗套。


魔是从何时有的心?


篝火噼啪作响,空眼皮眨动,舔着嘴唇躲开,叹道:“你饿了?人没吃够还是怎的?”边说边将衣襟拉开,把半边肩头送到网中人嘴边,“现在落魄,给不出好东西,凑合吃吧。”


网中人剜他一眼,空急忙叫道:“干嘛,你还嫌东嫌西?魔之甲都没了,我脆弱得很,要靠你赏脸留一口气复国。”


摆在过去,网中人多少要抬杠几句,今天倒不计较了,嗅嗅空肩膀那块肉,轻轻咬了一口。网中人一口牙与常人无异,实际利得骇人,一拉便是一道口子。可空这块白肉,他看来看去就是不下口,把衣服拉好,拽回怀里抱着。


空上下看看,叹道:“你说得好听,演得好看,还不是嫌我。”


“全是废话。”网中人下巴抵在他肩上,合拢双眼,“闭嘴。”


 


网中人曾有意无意表示,他与魔世智者公子开明不合。如此的魔,断不会将人放在心上,会有什么讨厌的已是奇观。而到东瀛之后,网中人又多了一件厌恶事物:和服。


空那身衣服是胧三郎所赠,做军师不易,为这套行头也没少付出代价。空得来珍惜,再三声明:这是要与人会面用,江湖行路,有排场好做事。


网中人却听不进去,面色凛寒,好像空穿这一身就是欠他什么,讨命的意图也鲜明几分。一直到昨天空坐在石壁上换药,被灰尘呛了鼻子,忍不住连打两个喷嚏。网中人也不知是顺坡下驴还是怎的,竟说:“把衣服脱掉。”


空当然不肯。此地阴寒,脱了衣服要受皮肉之苦。可网中人固执病犯了,他拗不过,只好委屈地解衣带。


“堂堂妖神将,管起我穿衣打扮了,”空嗤一声,把和服外套褪下,“你赶紧去洞口看看,外头是不是要变天?”


网中人自是不吃这套,抱臂立在一旁,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哼。


“所谓爱将,是魔尊的右手,可你到底是我什么人啊?史家人都不管我吃穿用住。”


“不是你什么人。”


空也学他哼一鼻子,褪下指贯,露出两条光裸的腿,“那你管我穿什么,帝鬼之剑就这点气量?”被网中人瞪一眼,还不忘补一句:“小气鬼!”


 


先前在胧三郎府中,起居都有侍女照顾。空虽是正二品官的儿子,一直长在寺庙,不曾受过这种待遇,很是享受了一番。


奈何好运转瞬即逝,叛逃至此,凡事又得亲力亲为了。


东瀛服饰繁杂,空花了一阵才学会自己更衣,算是为出逃之日做准备。他那条三寸之舌辗转南北,对付侍女绰绰有余,本地话还说不好时已能把仆从逗得掩袖偷笑,后来对话流畅了,随胧三郎去花楼,似乎天底下好话尽在这一张嘴,不时惊艳四座。


胧三郎是个特例,活得太久,骨子里死透了,对上逢场作戏的虚情假意也有些微喜色。他在空眼中是一团死灰,以权、以杀、以抢夺暖身,看似枭雄重现,实则讨要一点人间烟火。


这般散不去的亡灵与尘嚣无二,空从未放胧三郎在眼里。同样是目高于顶的非人,空早已认识一个,费劲力气才把他收归麾下,更欠着他一条命,是以见着胧三郎便想起他,心中更添不屑。


胧三郎僵冷太久,渴火,网中人死死生生,却不需要别人来给他火。因为网中人本就是一团火。


空有时想,他与胧三郎算不得志趣相投,能相安无事近三年,究其因果,恐怕是物伤其类。空活着,却死了不止一次,心中早有一部分化了灰。胧三郎从海里捞上来的,是一个与自己同样渴火的人——他要霸业,他也要;他要火,他也一样。因而两个贪婪之人中只有一个得以留存。


 


空卸下头饰,发辫还未拆。


网中人从背后看着,一声不吭。空寂寞惯了,厌烦寂静,便说:“来帮把手。”


他帮空拆头发,空随口道:“看你以前老把头发束高,我也试了一下。”


“所以?”


“没什么所以。”头发散下,空动动脖子,懒洋洋地说,“就是不错而已。”


他的蝙蝠扇落在金贵外衣上,身周只剩一件小袖里衣,披头散发,像要去给谁侍寝。


网中人嘴里不说,看他的眼神总算温和一些,也卸了衣甲,用披风裹着他搂在怀里。


“我是人,染了风寒会死,”空恐吓道,“多高的武功都不管用。”


网中人虽被蜕变大法洗掉数层记忆,常识仍在,懒得与他斗嘴,只把双手圈得更紧些。空窝在那个怀抱里,感觉网中人的手正抚着他受伤的脚踝。


暖热手掌按着伤处,轻微胀痛后,是经脉催动的暖流。


先前连日奔波,空到底还是累了,隐约睡着前,想起中原人常说,染了风寒也可共睡一被来除。


虽是荤话,看来并非虚假。


空闭上眼,被一个愿为他死为他生的魔拥着。


人身难得如优昙华,我今已得;如来难值过优昙华,我今已值。如此心境他不曾有过,今后也未必会有。只在这一刹那,领悟并摒弃了身为人的过去——正是舍我者人,保我者魔,恩怨交叠,舍人成魔。


空仍做那个梦,梦中他一身顽疾未愈,独浸寒潭孤立无援,随时要在水中溺毙。可这一次,他不再贴着岩壁,水声也不从山外起。


头一次,他感到可笑。为何总以为自己在山外?霸业之于天地,也只是山中一处寒潭而已。他在天地间,即在潭水之中。


冰冷刺骨,却有无穷回声——寒潭如此,霸业何尝不是?


空哈哈大笑,一个猛子扎进水中。


水上严寒,水下很暖和,空在无数气泡中穿行,只觉世事滑稽非常,他早该下来的,平白漂泊十数年,为的就是今天。


原来深不见底的潭水下,燃起了惊天火光。


网中人本是一团火。


赤焰流火,向他而来。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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